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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 旌鼓响将军百战生死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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、碰撞,扬起前蹄咴咴嘶鸣着,战旗倒伏遍地,士兵仓惶四窜。

    眼见骑兵的任务已经完成,步兵列队接替而上,顾名珍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:“四郎,我现在就去替你报仇!待我割了沈念卿的脑袋去坟前祭你!”

    他抖起缰绳,欲随部众一起冲下山去,无奈被两旁的侍卫策马拦下了:“都督不可!刀剑无眼,万一都督有所损伤,只怕军心不稳!”

    顾名珍扯动马首:“都给我让开!本都督自有分寸!”

    正僵持着,互听得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恍若是晴空惊雷震彻天际,那些马上的、地上的兵士都楞了一愣,纷纷寻找着响动的来源,很快他们发现,山脚处被炸开了一个深坑,尘土飞扬而起,血肉、碎肢迸射四溅,方才生龙活虎振臂冲锋的队伍,眨眼间便倒毙成为了遍地死气沉沉的尸体。

    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足足静止了老半天,顾名珍身后一名谋士才结结巴巴说道:“是、是火炮!八成是虎蹲炮!”

    不待他说完,很快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,那些大小铅弹、石弹好似长了眼睛般,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顾名珍的步兵方阵之中,密集的队伍霎时间被炸得四分五裂,哀嚎声呼救声不绝于耳。

    顾名珍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抖动,马匹惊慌地踏动着四蹄,驮着他原地转起圈子,好不容易控制住坐骑,他气急败坏地冲那名谋士吼道:“什么炮?什么虎蹲炮?”

    那谋士只是个半吊子,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,哼哼唧唧半天也接不上下文。短短片刻功夫里,从山脚到晋军阵地这一段路途已是处处开花,炮弹犹如从天而降的根根巨杵,毫不留情地一下一下捣向地面,要将黑压压密如蚁群的人和马匹全部碾压殆尽。

    火炮不同于刀枪,你看不见它从何处发起攻击,也没办法挥动武器拼力一搏,只能在未知的恐惧中暗暗祈求死亡不要降临在自己头上。恐惧如怒潮席卷而过,那些为了立功为了赏赐而奋勇争先的士兵纷纷调转方向朝后退去。

    顾名珍怒不可遏,声嘶力竭地大吼着:“往前冲!不许退!击鼓!击鼓!”

    可在死亡面前,已经没人顾得上主帅的号令了,十数万人马翻江倒海般齐齐涌向小山,顾名珍的侍卫不得不簇拥着自家主子迅速向后撤离。

    原本分崩离析、毫无招架之力的晋军瞬间换了一副面貌,在令旗的指挥下飞快集结成列,向官兵展开反攻,他们三列一组,引弓朝天,随着号令同时射出,密集的箭矢在半空划出一条条流畅的曲线,穿刺进那些慌乱奔逃的血肉之躯。又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,两队铁甲精骑从侧翼杀出,长刀快马,虎虎生风,呈合围之势将夺命狂奔的官兵团团围住,从容不迫逐次击杀,刀锋扫过,身首异处。

    顾名珍浑身湿透,分不清是血是汗,大声咆哮着:“不许退!都给我冲!冲!我要杀了沈念卿!捉住晋王老贼!”可不管他意愿如何,终究逃不脱被溃退的士兵裹挟着朝谷口撤去。

    另一侧下山的路狭窄崎岖,容不得大股人潮同时通过。横冲直撞下,那些位于最外侧的士卒不等接近谷口,便噼里啪啦滚下了山崖,来不及呼救与惨叫,眨眼间尸骨无存。有谁挡在马前,阻住去路,只管一刀砍了便是。无论曾经的兄弟,好友,乡邻,在死亡面前人们已经全无顾忌,他们策马踩踏着同伴的身体向前狂奔,完全顾不上去看一眼某个昨夜还在并肩巡逻、同桌饮酒的家伙此刻正横陈马蹄之下,肠穿肚烂,无助呻吟。

    死就死了,一条人命而已,对于偌大的周朝来说,实在无足轻重。

    如果世上真有地狱,此情此情便是地狱最真切的写照。

    -

    那场惊心动魄的追击与逃亡足足持续了三个时辰,三个时辰过后,野水岸边的丘陵地重又恢复了寂静。

    日中正午,却不见阳光,天色青白而朦胧,旷野里飘散着薄薄的血雾。放眼望去,满目焦土尸骸,血肉模糊,分不清哪些是人,哪些是马匹。残损的衣物、焦枯的毛发和辨别不出颜色的旗帜碎片随风翻飞,起起伏伏,时而被卷上半空,又飘洒而下。

    偶尔会从尸堆里探出一只僵直的手臂,不甘心地伸向半空,像在等待谁来搭救,也会有一两张尚算干净的脸孔,带着满眼的愁苦与眷恋,死不瞑目。

    沈思率领一队骑兵直追出三十里,几乎将顾名珍残存的部众全部击溃。等他带队返回的时候,晋军正在清扫战场,那些尸体被集中到一处,堆砌成一座座规模可观的小山包,再点火烧掉。无数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滋滋作响的火光里消失了,没有一块墓碑,没留下一个名字。

    山脚下,一个三十几岁、身着官兵服饰的男人正颤颤巍巍来回走动着,双眼紧盯地面,似在搜寻着什么。他满脸伤痕,衣衫残破,半边手臂无力地耷拉着,随身体移动而摆来摆去,想是已经断掉了。

    一名晋军士兵提刀欲砍,被沈思摆手拦下:“算了,仗已打完了。”

    众人点点头,默默经过那个男人的身边,不再多加理睬。走出几步,沈思忽又站住了,他扭过头盯着那人看了片刻,缓缓开口问道:“你在找什么?”

    男人抬起头,漠然扫了沈思一眼,明知是随时可取自己性命的敌将,他脸上却不见一丝波澜:“我哥,还有我侄子。”

    沈思抬眼扫视过四周冒着滚滚黑烟的尸堆:“别找了,你找不到的。快些逃命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就在这附近,我知道。刚才我骑马跑过去的时候,他们喊我来着,让我拉上他们一起跑。可我没停下,我害怕……”男人抹了一把被被血汗糊住的眼角,看不出喜悲。

    沈思皱了皱眉,不无嘲讽:“呵,这就是顾名珍的兵。狗皇帝身边都是这号人,龙椅果然坐不久了。”

    那男人表情麻木地抬起眼皮,又蔫蔫垂下:“谁当了皇帝还不是一样。昏庸的皇帝坐江山,受苦的是百姓,像这样为了争皇位打来打去,最后死伤的还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。不打仗的时候,就算再苦,就算活不下去,死了,起码全家老小的魂儿是守在一起的。”

    沈思张了张嘴,要说什么,又觉多说也无益,想想还是调转马头离开了。

    走出老远,他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去,那男人似乎找到了亲人的尸体,跪在地上磕了个头,嘴里呜呜咽咽嘟囔着,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哀唱。嘟囔够了,他颤颤巍巍从尸堆里拔出一柄腰刀,单手握住刀把,刀尖对准心口,闭上眼艰难地喘息片刻,猛一用力刺进了自己的身体。目睹了这一幕的沈思徒劳地伸出手去,却没能发出任何声响,最终他眼睁睁看着那人不断抽搐着栽倒在地。也不知黄泉路上,他的魂儿能不能追赶上家人,继续守在一起。

    沈思缓缓吁了一口气,觉得胸口微微有些发堵。战争不就是这样,许多人的*纠缠在一起,搅杂起庞大而疯狂的漩涡,又将更多人卷入其中。某种意义上,自己恰恰是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。说什么国仇家恨,归根结底,人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*而已。

    可他错了吗?宁城之围他是一定要解的,如果不去,卫悠会死,城中数万百姓也会死。晋王要带他走,他能不走吗?否则早就冻死在辕门之上。那么杀顾明璋呢?顾明璋媚上欺下、残害忠良,难道不该杀?还有昏庸无道不辨忠奸的狗皇帝,为何不反?

    不知怎么,他心里一时间竟没有底气了,低下头喃喃自语道:“错了吗?”四周一片寂静,无人作答,那些充满怨恨的魂灵们都故意沉默着。

    “念卿!”远远的,晋王在马车旁召唤着他。

    沈思甩甩头,摒弃掉私心杂念朝晋王走去,到了跟前他翻身下马,胡乱扯去沾满尘土的斗篷:“守之,有茶吗?”

    晋王笑眯眯着从身后拎出一支酒壶:“不止有茶,还有好酒。”

    沈思欣然接到手中:“如此更好。”他仰起头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,抹去嘴角边渗出的酒水,“守之,今日一战就算是胜了吧?”

    晋王点头:“不止是胜,而是大获全胜。”

    沈思扁扁嘴角:“是啊,是大获全。可不知为什么……我心里却不觉得欢喜……”

    晋王从他手里取过酒壶也喝了两口,眼望着萧索的战场幽幽叹道:“唉,信知生男恶,反是生女好。生女犹得嫁比邻,生男埋没随百草……”

    -

    泽州一战,晋王以千余人的伤亡大败二十万京营官兵,逃出晋原之时,顾名珍身边只带着两三万老弱残兵,他不敢有丝毫停歇,一口气逃回了京城。大约是看在死去堂兄顾明璋的面子上,小皇帝并未治他的罪,只是以休养为名夺了他的兵权。

    相较之下,真定府一线就没这么轻松了。左军都督府的人马本就是北方人士,丝毫不会受到天气与环境的影响,且背靠北平、宜府两卫,进可攻,退可守,恐非一朝一夕可以平定。好在真定府距晋阳较近,兵强马壮战备充足,即便是打上个一年半载也能应付。

    离开泽州,晋王一行并未急于返程,而是特意绕道西线,沿途巡视了各地的布防状况,直至立冬时节,大队人马才风尘仆仆赶回了晋阳。

    得知晋王班师回城,王妃早早就率领上下人等将王府里里外外洒扫得窗明几净,室内各处都摆放了暖房里培育出的新鲜花卉,家具陈设也都打理得焕然一新。戈小白、张锦玉两位公子更是早早画眉敷面,穿红挂彩,打扮得人比花娇。

    王妃本是满面笑容站在府门前迎接晋王,可一见分别多时的绯红郡主,她当即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地大声训斥道:“不孝女,你还有脸回来吗?”

    郡主好久不见娘亲,虽然嘴上不说,心里可是没少牵挂。此刻也顾不得是否挨骂,只管可怜兮兮跑上去抱住王妃撒娇揉蹭道:“娘,我好想你,绯红知错了……”

    不等她说完,王妃已是泪如雨下,再多一句也骂不出口了:“好女儿,乖女儿,娘也想你,每天想你想得吃不下、睡不着,听娘的话,不许再乱跑了,往后都乖乖待在娘的身边!”

    看她们母女俩抱头痛哭,大有不停不休之势,沈思无奈地看向晋王,伸手揉了揉肚皮。晋王会意地笑笑,过去哄劝王妃道:“好了好了,再这样下去咱们府里就要水漫金山了,有什么体己话,你们娘俩儿晚上回房慢慢聊吧,我猜绯红定是有好多话要对你说的。不过现在还是先去吃饭为好,再不去的话,念卿的肚皮都可以敲鼓了!”

    王妃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,赶紧抹干眼泪:“是是是,饿着哪一个都行,就是万万不能饿到念卿,否则王爷你便要心疼肉疼了。”

    戈、张两位公子听着,一个白眼乱飞,一个扭头冷哼。

    吩咐声上菜,一家人全部入了席。为庆贺王爷凯旋,小白公子特赋诗一首,而锦玉公子也不甘落后地跳了一段西域舞蹈,看得众人开怀不已。

    酒足饭饱,又说笑了一阵,王妃忽然想起什么:“对了念卿,前几日有人登门来找过你,说是你的朋友,姓陈,名叫陈六道。”

    沈思一脸茫然地眨巴着眼睛,在脑海中极力搜索着,相识之人中似乎并没这个名字。

    “对了,他还留下一张信笺。”王妃招招手,片刻功夫有名侍女捧着张信笺呈给沈思。

    沈思疑惑地展开观瞧,那上头只写了城中一处地址,说是在那里等他一聚,纸上既没有抬头,也没有落款,可沈思一见之下便“腾”地站起身来,差点带翻座椅。他难得现出紧张而慌乱的神色:“守之,我、我出去一趟!”

    说着话也不等晋王回答,便转身匆匆朝外跑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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