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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百三十五章 何谓算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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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不成吗?”

    “是看到了某种弊端?”

    “比如?”

    陈平安思量片刻,回答道:“类似一艘跨洲渡船的营造?”

    过于精巧之物,环环相扣之种种细微叠加而成的某个庞然大物,看似坚固,实则不然。

    小时候在那神仙坟,远远看着看同龄人玩耍,曾经亲眼看到一只被人掰断条腿的蚂蚱,依旧能够在草丛间蹦跳逃窜,孩子就会感到很奇怪,为什么人反而做不到。后来等到少年走出家乡,开始远游,才知道山水神祇,和那修道之人的山上的神仙,好像是一样可以的。再后来,就像左师兄所认为的那个观点,“山上修士已经非人”,最终等到陈平安亲手接触渡船建造一事,才算有了个确切答案。

    至圣先师微笑道:“难怪老秀才逢人就夸你,尾巴翘上天去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神色古怪,自家先生,被至圣先师称呼为老秀才,总觉得有点奇怪。

    事实上,与自家先生关系好的山巅大修士,也都习惯称呼文圣为老秀才,用先生的话说,就是不奇怪,半点不别扭。被人喊一声老秀才,辈分就上去了嘛,白占便宜,就跟喝了一壶不花钱的酒水,何乐不为?就像礼圣经常被称呼为小夫子,多好的绰号,永远年轻啊。

    至圣先师说道:“喝酒一事,还是要节制几分的。”

    青同心里偷着乐,其实早就想用至圣先师的一句圣贤教诲,“不为酒困”,来“讽谏”年轻隐官了。

    需知至圣先师可是将此事与那其余三件大事并列的,故而属于为人醇正的大节问题之一,若是谁饮酒成癖,烂醉如泥,是一件德行有亏的大事。

    只是陪着“陈平安”走了一趟云杪、魏紫这双仙人道侣的九真仙馆,青同就再不敢与一位魔道巨擘说这些儒家礼数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没有如何信誓旦旦,言之凿凿,只是说道:“争取。”

    青同有点佩服这个年轻隐官了,在至圣先师这边,你还委屈上了?

    至圣先师问道:“看过那么多书,有特别喜欢和极其厌恶的语句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“挑几句竹简之外的说。”

    “只说最近翻书所见,特别喜欢的,有《丰乐亭记》一篇中的‘幸生无事之时也’。还有那首《已酉山行书所见》,一句‘东家娶妇,西家归女,灯火门前笑语’,才知道原来不只会金戈铁马大枪大戟之语,也非贫家子梦中攫得黄金之言,所以晚辈翻书时一见钟情。至于不喜欢的,也有不少,称得上极不喜欢的,就只有那句‘看人获稻午风凉’,在我看来,这种所谓的风雅恬适,就是全无心肝。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笑呵呵道:“如果没记错,好像此语出自苏子门下的某位大文豪啊,是苏子的最得意门生之一。”

    吕喦轻拍栏杆,忍不住笑出声。

    此人出身修水黄氏,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、耕读传家,一等一的诗书世家,家族书香绵延极久,直至此人,可谓文运鼎盛,之后开枝散叶,亦是口碑风评极好。

    青同脸色凝重,只觉得你陈平安不该在至圣先师这边,如此言语无忌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说道:“就只是针对这句话,不针对人作诗之人。何况就算这位前辈听了去,以他的胸襟,估计也就是一笑置之。就像我年少时极喜欢‘汗滴禾下土’一语,以及那句‘驱雷击电除奸邪’,至于作诗之人嘛,不也就是那样了。故而人是人,言语是言语,作不同观,不可以偏概全。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微笑道:“不愧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,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,好像正说反说,好话坏话,道理都是你们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就想起一事,试探性说道:“名家思辨术,容易陷入一味诡辩的泥沼,自诩名士的玄言清谈,更是不可取,但是我觉得,文庙书院这边,可以让儒生适当接触和研习佛家的因明学,还有老观主的脉络学说。”

    “比如?你总得举个例子,才能说服我吧?”

    “比如‘读书到底有没有用’一事。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会心一笑,摆摆手,“你想要说的大致意思,我已经知道了,不过这个话题,你可以再打磨一番,留到夜航船那座无用城去说,去与人争辩。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转头说道:“青同道友,畏强者凌弱,媚上者欺下,很难有例外之人事。你要是没有与强者心平气和说道理的心气,就定然会对弱者容易失去耐心。”

    “就像站在你身边的陈平安,不是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今天才能与我这个往常只能挂在文庙墙壁上的老人,如此言语坦诚。要知道当年老秀才,主动开口要收他当学生,陈平安也是婉拒了的。所以这里边的先后顺序,不能混淆了,既然如今文圣一脉学问已经解禁,以后老秀才的那几本著作,青同道友要是不那么忙,修道之余,还是可以多翻翻的。”

    青同只得继续开口承诺,一定会悉心钻研文圣学问。

    老秀才的那些著作,青同当然早就翻过,没上心罢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冷不丁说道:“至圣先师,青同其实想问一事,‘我为何要对弱者有耐心。’”

    “一来我青同如今已经是强者。何况我青同在弱者时,也不见强者对我如何有耐心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青同想问一个图什么,凭什么。”

    青同脸色剧变,只是稍稍稳住道心,心情复杂,点头道:“确实是青同心中所想。”

    非但没有埋怨年轻隐官的多嘴,青同反而有几分如释重负。对,我就是这么想的,若是惹来至圣先师的心中不快,该如何便如何,也还是我青同心中所想。

    至圣先师微笑道:“筑墙架梁要自建,更梁换柱亦同理。若是觉得自己当下屋舍,已经足够遮风挡雨,住着很舒适惬意了,只要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去拆了邻居家的屋子,来扩大自家地盘规模,那么就算不晓得一个图什么凭什么,我看问题不大。”

    到底不是一位儒家门生,那就不必以圣贤准范去苛求这位青同道友了。

    青同松了一大口气,看样子自己是不会被至圣先师追责了。

    结果发现陈平安在朝自己使劲使眼色,青同如坠云雾,一下子便纠结死了。

    问题是我不知道至圣先师还有啥深远用意,也不晓得你想要让我到底问个啥啊。

    别暗示啊,给点明示,行不行?!

    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以心声说道:“与至圣先师多聊几句,只要心诚,是那心里话,有问题就问,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就说,随便你聊什么都行。”

    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在黄粱派那边用了个“仙都山客卿”的身份,以及在这镇妖楼,见你当那万年包袱斋,也算勤勉,咱俩可算半个同道中人了,何况先前在陆沉那边,你也不曾胳膊肘往外拐,否则你看我愿不愿意帮你牵线搭桥。

    三教祖师选择主动散道,是不容更改的既定之事,那么今天至圣先师每与你说一个道理,无论大小,不管深浅,每多说一句话,几个字,就都是一场你青同自己凭本事自求而来的机缘。在至圣先师这边,只要是诚心正意的言行举止,你青同又有什么可难为情的,至圣先师岂会吝啬指点你几句修行事,退一万步说,至圣先师是会骂你还是会打你啊?

    你倒好,是装傻还是真傻啊?

    至圣先师笑道:“行了行了,你就别为难青同道友了,一根筋埋头修行,也没什么不好的。”

    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,一个个的,记仇是真记仇,护短也是真护短。

    吕喦调侃道:“心思单纯,也该有一些心思单纯的问题才对。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说道:“人之天性,不可过早拗扭,但是又不可不知道与理,只是具体落实在教化一事上边,也绝不可太过生硬。”

    “在你的弟子裴钱和学生曹晴朗那边,就做得很好。”

    “陈平安,你自己要小心某个前车之鉴,不要成为那种人,最终遭受一场君子之诛,不然到时候就不止是邹子等着你犯错,还会有礼圣来帮你纠错了。”

    “记住了。”

    因为陈平安知道至圣先师在说谁,是被至圣先师亲手诛杀之人,此人此事,在数座天下,都是一桩不小的公案。

    “但是你的传道授业解惑,有个不小的问题。陈平安,你知道在哪里吗?”

    “容易太像我。”

    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

    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。”

    至圣先师摇摇头,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,走了一遭书简湖,让你怕了,畏手畏脚,好些个道理,在你心宅四处碰壁,相互掐架。虽说道理碰壁的闷声闷响即是良知。但是如你这般喜欢扪心自问,就太过了,一直用道理磨砺道心,虽说我知道你的难处,有自己的长远打算,但是不可否认,总有一天,一个不小心,是会出大问题的,届时邹子可就要来一句气死人的‘不出所料,果然如此’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我会小心再小心的。”

    吕喦突然说道:“既然至圣先师都在这里了,就不问问看,你自以为出乎私心以报私仇,到底可行不可行,此生必须要做之事,对错如何?反正如今至圣先师,打定主意撒手不管‘天下事’了,想必也不会拦阻你,可要说至圣先师都认可了,岂不是更加心安?”

    在黄粱派祖山那边,在与李槐分别之前,陈平安算是第一次以小师叔的身份,留给了李槐一份课业。

    是让李槐思考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假设你李槐是一个游侠,有天路过某地,遇到了一个在当地为非作歹、恶贯满盈的人,游侠深夜潜入,将其打杀了就此离去。

    而这个人的家族中,有个原本应该饱读诗书、去参加科举的儿子,从此心性大变,一辈子的追求,就是与这个游侠复仇,从一个原本心性尚可的读书种子,甚至将来有希望变成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,一夜之间,变成了一个在报仇路上绝不回头的执拗之人,在之后数十年间,犯下诸多罪业,一直在滥杀无辜,胜过父亲作为何止十倍百倍,直到他找到那个过路游侠报仇……

    陈平安给了李槐三个小问题,第一,这些因果,与这位被蒙在鼓里的游侠有无关系?第二,如果游侠可以事先知道会出现后续所有事,还要不要杀那读书种子的父亲,或是那晚就干脆将那读书种子一并杀死?第三,你李槐要是那个游侠,在面对复仇之人,有两个选择,一种选择是自己认错,对方就此收手,另外一种选择,是你不认错,那个昔年的读书种子大仇得报之后,就会继续一直杀人,那么你要不要与他认错?

    李槐当时问了一问题,游侠能不能在行侠仗义铲除恶人之后,就留在当地不走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说不行,要么你就得直接面对第二个问题,没有任何其它的选择余地。

    李槐头疼得不行,陈平安就说可以慢慢想。

    不过在吕喦看来,陈平安给李槐的这个难题,与陈平安自身处境,当然是两回事了,不能相提并论。

    至圣先师大笑起来,“我们都是读书人,要以理服人,以德服人。不言不语,事迹即理。”

    “归根结底,无非是纠结一事,我们心中,真正说服自己的道理,到底有无道理,是否称得上天经地义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至圣先师摇头道:“陈平安,你只是像剑修,太不像我们儒生了。”

    青同都有点担心陈平安了。

    这句话,分量可不轻!

    关键还是至圣先师亲口说的!

    至圣先师一手负后,一手轻轻按住栏杆,“要不是当时这件事影响极其深远,道祖离开了莲花小洞天,还拉上了另外那位,邀请我去那边商议那场万年之约,齐静春自己又下定了决心……”

    这位老夫子突然蹦出一句三字经。

    吕喦立即咳嗽一声,提醒至圣先师你在自己的儒家弟子这边,多少注意点身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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